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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國時報【廖玉蕙】

去年，我拿到敬老卡，開始享受搭車半票的優惠，既歡喜又惆悵，我很難形容那麼複雜的矛盾﹔而我正好也就在去年底展開偏鄉的四十餘場義講行程，密集搭乘高鐵、台鐵，託老人福利之賜，占了好大的便宜。

在網路上訂購了幾次高鐵票，驚奇發現座位不約而同都在七車，原以為是湊巧。其後，次數多了，才知道這是高鐵貼心的考量。第七節車廂不但有身障設施，且車廂出口最接近月台的升降電梯，將老弱婦孺及身障者集中畫位在第七、八節車廂內，對這些行動可能較為不便的人士而言，堪稱非常友善的體貼。

搭乘高鐵的次數多了，發現高鐵的服務，不只是對殘障及老弱者的陪伴、照顧極為細緻，連語音的提醒、食物的販售、車廂內的清潔，都相當即時、有效率，工作人員的訓練顯然很到位。

除了留下這些好印象外，搭高鐵還另有發現。我常常在第七節車廂內，聽到座位附近的手機通話及交談，雖然聲音不甚大，一趟車程下來也稍稍可拼湊出對談者的生平或思想脈絡。我發現退休教授的搭乘率算是相當高的，甚至曾在一個月內和四、五位退休教授比鄰而坐，稍稍有所接觸後，逐漸對退休教師的心境有了些許觀察。

一回，從左營搭高鐵北上。我習慣在車程中閱讀或評審文學獎，因為沒有旁騖，感覺最能專心。坐定後，便取出一大落文學獎的徵文稿件來看，一邊看、一邊拿筆在上頭做注記。原本三人座的中間位置是空著的，台中站過後，上來了一位七旬左右的老先生，一坐下便閉目調息，我也兀自忙著，沒加理會。

當我在評分表上寫些簡單的評語時，忽然身邊有聲音傳來：「妳也是老師嗎？」想當然爾，他也是老師。我看了看，我的老師身分可能是在主辦單位寄來稿件的封套上曝露出來。

我們邊簡單自我介紹，邊交換名片。他是T大科學院系的退休教授，用的是十年前退休前的名片，還有學校的頭銜和地址，背面則是英文版﹔我的名片很簡單，一面是我的名字電話，另一面是家裡地址和伊媚兒。我告訴他，我也從國立台北教育大學退休了，我沒加思考接著說：「我退休了，不好意思在名片上印原任教的……。」還沒說完，突然警覺到無意中做了批評，趕緊把結尾嚥下去，轉成「我原任教的學校就在貴校的對門，隔著一條辛亥路，最近正在談二校整併的事，好像老談不攏。」

他問：「你們學校要跟哪個學校合併？」我搔搔頭，以為這是學界中人盡皆知的事，吶吶的回答：「不是跟你們T大嗎﹖」他笑起來說：「不可能正妹聊天的啦﹗整併沒那麼容易。每個學校都有各自的盤算，T大那麼大，怎麼會……」他話還沒說完，我插嘴：「是啊﹗我們學校的老師跟校友也有許多不喜歡的，整併了，老校友都沒母校了。」雖然，我急急插嘴有幾分是針對這位教授不經意的那一抹輕蔑的笑來的，但說實話，我從來沒喜歡過這個主意，當然，喜不喜歡無關宏旨，我這只是小人物的心聲。

這位教授開始談他的行程，他去霧峰的某政府單位評選案子，他還掏出公文給我看邀請公文上他的名字﹔然後，不知怎的，他談起他的風光往事：那些政要曾是他的學生﹔他曾是前總統的座上嘉賓﹔在某次聚會中，總統還可以叫出他的名字……我木木看著他，從他臉上彎曲的溝渠裡彷彿看到對過往歲月的諸多憑弔與惆悵。

到站了，他起身往前走後，還回頭跟我驕傲地補充：「我三個孩子都在國外。」我也不假思索回答：「啊，我兩個小孩都在身邊。」旋即覺得自己挺無聊的，這是較勁大會嗎？

另一回，應邀去嘉義的大學演講，仍舊搭乘高鐵。到板橋時，我稍稍整理了行李，學校送了一包有機米、一罐清潔劑、一個加框有盒的感謝狀，另有兩本各厚達四百多頁SM道具的書，實在太重了。我發現其中一本書已經看過了，便將那本書放進前方網袋內，想讓它另結緣分。

坐在旁邊的一位男士看到了，問我何不帶走。我說明後，他說能不能翻閱一下﹖接著表示想帶回去看，我自然欣然允諾。裡頭節錄了或詩或文共三六五篇，他闔上書後，開始找我大聲說話，說台灣人不知寶，中華文化就是因為日本人統治被殘害。如今的台灣人只是崇洋，誤以為西方的科學就比中國的文學厲害。

「如今呢﹗巴黎遇害，科學有啥用﹗救得了他們嗎﹖文化……」他比手畫腳放言高論，我認真追隨並整理他的言論，卻不得要領。在某一個頓號間，我搶問他：「您研究文化？」他說：「不！退休前我是電機教授。」我不自覺宣示主權：「我學的是中國文學。」他沒理我，接著說：「你們就是覺得電機比文學厲害嘛！是不是？以為……」我強勢打斷他的話：「對不起，我從來不覺得電機就比文學厲害。」他愣了半秒鐘，接著說：「妳不是，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吧！」我笑笑沒說話。

他不管，依然高談闊論，我抓到幾個關鍵字「我在史丹佛大學教書時，看到李遠哲……」、「台灣人太缺乏自信……」、「母系社會……這個問題完全是女人搞出來的……」然後是：「我太太若知道我在高鐵上跟妳說話，一定又要罵我亂蓋，無聊。」

台北站終於到了，我莫名其妙被轟炸了幾分鐘。因為他的聲音大，大家起身後，都往我們的方向看過來；我也立起身，找了個他的語言空隙，帶著微笑跟他說：「你太太是對的，也是睿智的，如果我家的男人跟你一樣，我也不放心。」講完，快步走到他前面，我彷彿還聽到他在身後掙扎著說：「女人最愚蠢，想控制男人，殊不知……」我下車疾步走開。

還有一回南下高雄，從新竹站上來一位穿格裝上衣的老先生，就坐我身邊。落座後，他先取出手機打電話:「我已經坐上車子了。」對方的聲音從話筒裡流出，聲音恭謹：「我知道了，教授小心，再見。」我心裡想，老師去看學生吶，真好。

老先生謹慎地收回手機，接著從黑色包裡取出一個鮮紅的紅包袋，抽出其中的鈔票數著。我不自覺在心裡跟著數：「一、二、三、……」總共十二張，一萬二千元。接著，他再把鈔票塞回袋內，從表情看不出滿意否。我心裡想著：「必然是一位受敬重的老師吧！」我羡慕著，當我像他一般老的時候，會有學生這樣對待我嗎？

他的手機又響起，是相當特別的來電鈴聲：「來迎接旅客的朋友，從北京來的飛機就要……」他接起電話，慢條斯理說：「我的車子一點三十六分到左營……」沒結束，車子過隧道，訊息中斷。無數個隧道接踵而至，他的手機不停地在各個隧道與隧道之間的縫隙響著。他不為所動，不接。我正替他心焦吶，他往窗外探望，暫時是一片平疇了，他才好整以暇接了，電話中的男子說：「爸，我一點四十分在老地方接您。」

好理性淡定的老人家，他不跟隧道比賽速度，不作無謂的匆忙。我不禁又想著：等我跟他一樣的年紀時，我的兒女會不會跟他的兒子一般有耐性、有孝心的對待我啊？

我攤開的書仍留在同一頁，但老先生已安穩地勾著頭睡著了。

滄海桑田，在高鐵車廂內的交談中聽得最分明。退休後，有人兀自耽溺在往日的輝煌中，不願直視眼前；有人自始至終執拗堅持某些信念，不肯稍作改變；有人怡然享受著晚輩的孝敬憐惜，過著悠遊的新生活。在第七節高鐵車廂內，我彷彿看到老人時代施施然前來，但退休老人的性格、所處環境各異，晚境看來真是大不同。而我也退休了，看著別人、想著自己，不免常反省：「我自己是屬於哪一類的退休族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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